这趟是我最难忘的火车,棉农列车,从乌鲁木齐到徐州,全程3000多公里,两天三夜,58个小时。 在这个车厢里,我们可以看到几乎都是大妈大爷,年轻人非常少,没有一个孩子。还有,他们的脸都是黑的,没有一个例外。 他们是来自河南的棉农,每年的八月九月要到新疆去摘棉花,然后十一月份回家。你可以看到他们手里拎的背的都是编织袋, 还有用卡伦桶装水, 买一些馕饼,和一些简单的水果, 从这些细节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是非常节俭的。 我是最后被列车员推着硬挤进车厢的,然后我就蜷缩在厕所旁边的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里,因为实在是没有位置了,我也是无座,车内拥挤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所有可以被利用的空间全部被人占了。 我在的车厢是河南沁阳牛大哥带队的,在车上我跟他们聊天,我说两个多月在新疆应该可以挣一万多块钱吧,因为都说可以挣一万。结果我刚说完有人就急着说,哪有一万,那得非常熟练的才有一万,很少会有。然后抱怨他们吃得不好,睡的是通铺,还有跳蚤。 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不到天黑不收工,老板在最后结算的时候还要找些理由扣他们的钱,说摘得不好、不干净之类的话。他们不知道怎么维权,最多只能说这个老板太坏了。 我遇到一个年轻的,他跟我讲她是第一次到新疆摘棉花,两个月挣了3000多块钱,她说这不是人待的地方,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我也顺便安慰了她一下,我说这也是经历嘛,老了可以回忆一下。她就说,这有什么好回忆的,想想全部是痛苦,最好是全都忘记。 在这样的车厢里,刷牙洗脸是不可能的,但是还是得上厕所嘛,并且每跨出一步都要喊着“挪一挪”,有时脚还要在空中停留几秒。厕所的门一开,旁边的人都会捂着鼻子,如果没有生理上迫切的需求,你根本没有勇气进入那个厕所。 第一个晚上我还有点精力拍照,我站累了就坐下,蹲下,蹲累了我就站起来。第二个晚上真的是一场对肉身的考验,整个车厢都是死气沉沉的。第三天到了河南境内,有领队在喊了:“大家收拾好东西,别落下,回家了。” 过了商丘我就可以躺下了,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我被人叫醒了,徐州到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样挺过这58个小时的,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手上拿着个照相机在拍照,真是难忘。 这个火车大家可能没见过,这是云贵高原的绿皮火车。为了运输的方便,有两节车厢,它把常规的座椅拆掉,装了两条木板的边凳,跟地铁一样,人坐在两边,中间宽敞的通道让大家放背篓箩筐,当地人管这样的车叫大棚车。 马龙的菜农挑着担去曲靖卖菜,票价一块钱,来回两块钱,茅草坪的果农背着背篓去柏果镇卖水果,来回是六块钱。他们的担子背篓能有七八十斤重,很重的要超过一百斤,我试过但背不动。 他们手里有个木棍,在走路的时候可以当拐杖,停下来就把木棍放在背后,那个月牙形的面就顶住箩筐,这样可以省力。 这样的火车上我们就看不到长途列车的疲惫了,整个车厢就是一个非常忙碌的劳动的场景,人们要在这一个多小时内把菜整理好扎成一小捆,方便下车叫卖。也有一些人就会穿到这节火车上来,买卖就直接在火车上完成了,感觉这个车厢就像是一个集市。 他们大多数也是中老年人,年轻人很少,但是他们特别有劲,感觉手脚特别利索。如果你再仔细看看他们的手,他们的脚,都非常粗糙,饱经风霜。 猪、羊也都可以带上火车,很壮观,很奇特,也很少见。这是成昆铁路上的绿皮车,当地人把它叫作赶集列车。 一说到赶集,我就会想起一位叫“糖姐姐”的,她天天赶集。 我是在从怀化到澧县的火车上认识她的,她跟我讲她每个月坐的绿皮火车比乘务员坐的还要多。 为什么呢?因为她每天都要赶集,五天一个轮回,有四天是坐着绿皮火车去的,只有一天是在麻阳本地赶集,就是卖一些香糖、芝麻糖之类的,做些小生意,挣点小钱。但是就这样她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如今大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也有了工作,女儿在麻阳最好的学校读高中。 我也跟“糖姐姐”聊过,我问她说要是没有这个车她怎么办?她跟我讲,不知道,反正现在还有。我还跟她讲,等你女儿有工作了,千万不要这样天天赶集了,太累了。她说如果待在家里时间一样过去,又没有谁给一分钱,还不如去赶集,跟玩似的。其实有很多像“糖姐姐”这样的人,他们没有过分的要求,只求简单地活着。 人们都说这样的绿皮火车是不能停的,因为一停就要影响他们的生活,但是现在有些这样的绿皮火车已经升级为空调车了,票价翻了一倍,没有以前方便了,但是他们没有选择。 ▲ 昆明至六盘水6062次绿皮车已升级为空调红皮车 我在火车上和他们聊过,从发耳到六盘水,如果去卖菜的话,坐班车,来回要60块钱,他们就是卖空一天的菜也就能挣个几十块钱,所以他们不会坐着班车去卖菜,只能坐火车。 “来,拍张照片,留个纪念,明天这趟火车就没有了。”最近几年,我用这句话在很多最后一趟绿皮车上拍了不少照片,最后一趟也就意味着一段历史的终结。 每次听到最后一趟,其实我的心绪也会比较乱,感觉不去会有些遗憾。为此我到北京,我到漠河,我到深圳,我到威海,我到温州,真的都是不远千里地前往。 媒体总是会说,老百姓听到绿皮火车升级为空调车非常高兴,虽然票价贵了些,但是舒适度提高了,不用像以前那么遭罪了。而且很多人也不会经常乘坐,也无所谓。 今年的7月1日火车调图,从秀山到重庆北的火车被升级为空调车,当天我在我的朋友圈看到了这样一条留言:还让不让人活啊,回家的路越来越……。然后后面是三个哭脸的表情,她们非常伤心。 这是三个笑脸,她们笑得非常开心。这就是从秀山到重庆的绿皮火车,她们三位从酉阳坐火车去黔江。她们是去干什么呢?她们是去医院做透析,这三位都是尿毒症患者。 以前一趟来回的绿皮车只要14块钱,现在是30块钱了,也就是说一个月她们要多花200块钱。两百块钱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就是一顿饭钱,但是对于这么特殊的群体来说,它就是半个月的生活费。 她们跟我讲,我们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苟延残喘也要活着,因为有牵挂。我想我们活着或许就是因为有牵挂。 一火车的故事,意味深长,就跟这张照片一样,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张照片。 在火车上和他们聊天,我感觉到每个人都有一个长长的属于自己的故事。当然火车上也有意外,在一次从阿尔山到海拉尔的绿皮火车上,因为我每个站都会下去拍照,这个车上的一个女乘警,纯蒙古族,她说你非常专业,等火车到了海拉尔,我们想请您给我们拍一个合影。 等火车到了海拉尔,乘客下车了,车厢空了,这时上来了三位男士,其中一位把证件一亮,是警察。他说你的拍摄行为非常可疑,跟我们走一趟,然后我就来到了海拉尔铁路派出所。 他们检查了我的装备,问了一些问题,做了报备以后,跟我说这里是边界敏感地区,他们必须防患于未然。很多列车长也跟我讲过说,这个有什么好拍的,拍这个有什么用,你是不是间谍啊? 钱海峰作品 这张是我坐过的绿皮火车的线路图,到今天为止,我一共坐了388趟绿皮火车,说不定明天就是389趟了,因为北京有绿皮。 我的行程一共是15万公里,几乎可以绕地球4圈,最东的到抚远,最南的到广西凭祥站,也就是中越边界友谊关那里,最西是新疆喀什,最北是漠河。 到这里你可能会好奇,我怎么会拍十年的绿皮火车? 我是从1995年开始学习摄影的,那年我的女儿出生。和大部分的爸爸一样,我想用照片来记录女儿的成长,从此我就爱上了摄影,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照片是我女儿小时候的照片,现在她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一点,她就坐在下面。 我高中毕业以后进入了当地一个最好的合资酒店,在闭路电视室做电工。我们可以收看境外的卫星节目。除了那些正常的维修以外,看电视也是我的一个日常工作。 如果电视里画面上有那种敏感的,不文雅的,不和谐的,我要负责把它切掉,万一客人投诉,我会说“信号有故障,正在维修中”。我喜欢看风景、看人文、看纪录片,我梦想着有一天也可以去做一个行者,出去走走、看看、拍拍。 到了2000年,我感到身体不大舒服,我就去医院体检,是鼻咽癌。 当时我非常害怕,真的。刚认识我的人和我聊天会认为我感冒了,我会跟他们说,我天天感冒。今天在这里讲可能大家也会感受到,我的鼻音比较重,而且口齿有些含糊,这些都是后遗症,以前不是这样的。 还有我的右耳朵听不到声音,对于个体来说,那就不用看治愈率了,要么活,要么死。还好,我活着。 随后的几年,医院都会要求我去体检,我每次拿到那个体检的通知单都是心惊胆战的,因为万一有事那就真完了。还好,没事。 在2006年,经过五年后,我算是临床治愈了,医院也不会要求我一定要去体检了。 这个时候我就想,趁着年轻还有点力气,我应该去远方看看。这倒不是什么冲动,也不是什么感慨,就是大病之后的一个认识,我觉得人活着要现实一点,要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与其把钱花在医院,还不如花在路上。 那年青藏铁路开通,都说西藏是圣地,是洗涤心灵的地方,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去洗涤一下。我去了西藏,我看到了珠峰,我看到了唐古拉山,我看到了沱沱河。 那些我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如今我可以如此贴近地亲眼看到,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从一个病人变为了一个行者,那种内心的激动真的是不可言喻。也就是这样,从此以后我就背包独行,在中国的大地上行走,坐着绿皮火车,才拍出了这组照片。 下面再简单说一下火车下的事情,开始几年我会进入一些风景点,后来我觉得门票太贵了,2009年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进入过收门票的景点。 这些照片都是我在火车沿途,或者有些就是直接在火车上拍的,非常清晰。因为绿皮火车的车窗是可以打开的。 高价的门票它虽然阻挡了我享受部分壮美山河的权利,却让我看到了一个更现实更生活的社会。 在路上我喜欢拍人,因为我觉得有人的风景更有生命力。这是金沙江上的土索道,这条金沙江是四川和云南的交界,云南巧家县东坪乡的那些村民会坐土索道到四川金阳对坪镇赶集,赶集日人多,收费4块钱,平时人少,收费10块钱。这个土索道可能今天已经没有了,因为溪洛渡水电站造好后这里属于淹没区。 其实我在路上有很多都是偶遇,我感到都是在意料之外的,后来想想感觉又都在情理之中。有时候在路上走,看到的东西莫名其妙,有时一看又是妙不可言。 钱海峰作品 我在新疆,坐绿皮火车去了吐鲁番的鲁克沁镇,跟着当地的维吾尔族坐着他们的三轮摩托车一起去摘葡萄。 他们告诉我,他们一家靠种葡萄一年的收入是一万块钱,然后就没有其他收入了。 2015年,葡萄干每公斤是5块钱。这个地方离葡萄沟风景区60公里左右,风景区有些葡萄干要卖到50块钱一公斤。这些高价的葡萄和他们没有关系,真的,农民的回报都是非常低的。 他们有人听我说坐了这么多火车,走了这么多地方,应该是非常有钱有闲的,其实我的收入是落后于这个时代的。在高铁时代,我就是属于绿皮火车的。有时候我下了班就去坐火车,有时候下了火车就去上班。 这就是我路上的交通工具,都是非常简单的火车、班车,有的时候也拦车。 这么多年的行走,我走遍了中国能用身份证去的地方,就是还没到过港澳台。我的行走是没有什么攻略的,就是坐上火车、班车,只有一个大的方向,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到哪里算哪里,都是比较随意的。 我感觉到在这片土地上,每个广场都在跳广场舞,当然北京天安门广场除外,下面这一张是山寨的,不是天安门广场。 每个地方的夜排档都有麻辣串, 每个地方的人都喜欢打麻将, 每个地方的妇女,还有男的也有喜欢绣十字绣的, 每个地方的墙上都有中国梦。 这是我路上的一餐,就是一些地方小吃,还有一些便餐,没有大餐。 有时候就是一碗面,一个盖饭,都是在普通老百姓吃的那种店里,但是我会到老百姓家去蹭吃。 因为我觉得独行不是孤独地行走,那是独立地行走,独行的人脸皮要厚,要主动跟人搭讪。如果你一个人默默地行走,不会搭讪,我觉得是走不远的。 这是我的住宿, 一般大城市我就住在青年旅社,小一点的乡镇我就住客栈,到村一级的那就只能投宿了。我在路上,只要有人的地方我就不会担心住宿,因为在没有客栈的地方投宿会比较方便。 路在脚下,我的到此一游。我今天选了一些零公里的碑,这些零公里有省道、乡道、县道、国道,还有什么国防道,大庆油田。 这么多年的行走,我是觉得有什么样的收入,在外面就会有什么样的行走方式,在路上就会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拍了很多人,基本是萍水相逢,匆匆一别,有些拍下,也没有聊过,因为我觉得我和他们没有差别。 其实不是他们,就是我们,这些照片构成了我们彼此间的一段经历而已。也有人说人生就是一场旅行,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按下了这么几十万次快门。 好,今天有点激动了,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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