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地球上“一条美丽的伤痕” | 周斌 [打印本页]
作者: buzhy 时间: 2019-2-10 12:27
标题: 地球上“一条美丽的伤痕” | 周斌
文/ 周斌
乞力马扎罗山雪峰
飞机越过浩瀚的印度洋,进入了坦桑尼亚东部。从飞机舷窗往下看,大地一派色彩斑斓,犹如一幅宏大的油画。再细望,有一条硕大无比的“刀痕”刻在地面上。“大裂谷!”有人惊呼道。是了,这便是令无数人心驰神往的“东非大裂谷”,又称“东非大峡谷”。据说,从卫星照片上看,它就像一道巨大的伤疤,所以也被人形象地誉为地球表皮上“一条美丽的伤痕”。
面对这条世界大陆上最大的断裂带,人们可以尽情地想象其经历了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的地壳撕裂和漂移。大约在3000万年前,这里的非洲板块和印度洋板块剧烈张裂拉升,地壳发生大断裂,从而形成裂谷。东非大裂谷自红海至赞比西河口,连绵4000英里,最深处达2000米。其中有喷发的火山、美丽的峡谷、广袤的草原、葱郁的峻岭、巨大的平湖和河流。
雄浑的乞力马扎罗山就坐落在大峡谷东支裂谷的火山带上。
筹划这次东非之旅时,从地图上看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毫不犹豫地就决定从此口岸入境。这是因为一个名字——海明威,和他那本勾魂摄魄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以及雪山上那具“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
记忆中的19岁那年,在中学图书馆工作的母亲每逢星期天都让我骑车去老西门一家新华书店,帮忙取回配送给学校的新书。这让我有机会在第一时间接触到许多外国文学名著。一次,看到一本薄薄的32开小册子《乞力马扎罗的雪》,那时我还不太清楚海明威是谁,但翻开书页,一下子被小说的第一段深深吸引住了:“覆盖着积雪的乞力马扎罗山山高19710尺,据说是非洲境内最高的一座山峰。山的西峰被马赛人称作纳加奇——纳加伊,意思是上帝的殿堂。靠近西主峰的地方有一具风干冻僵了的雪豹尸体。雪豹在那么高的地方寻找什么,没有人做出过解释。”
这段近似神谕式的题记,令人痴迷。小说讲述青年作家哈里与情人在非洲旅行期间患上了重病,等待死神最后的降临。海明威以其精湛的象征和意识流的笔触,淋漓尽致地描述了人在死亡前的苦闷、痛苦、挣扎、悔恨的内心思绪。在小说结尾,海明威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神奇的意境,“前方,极目所见,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顶。于是他明白了,那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乞力马扎罗雪峰之巅成为哈里灵魂最后的归宿。可那只“豹子”为什么要到这么高的雪山上来,最终冻死风化在雪峰之上?小说没有给出答案。《乞力马扎罗的雪》是海明威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后来我读了他的《太阳照常升起》《丧钟为谁而鸣》《老人与海》等,时间虽过去了数十年,但那神秘的乞力马扎罗山,和那只雪峰上风干冻僵的猎豹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现在,经过20小时左右的空中旅途,飞机慢慢降落在乞力马扎罗机场时,我的心早已飞向那座山峰。
“朋友,先去看乞力马扎罗山吧,OK?”我有点迫不及待地对前来接机的当地导游埃默斯说。埃默斯看上去四十左右,敦实,淳朴,炭黑色的圆脸,闪着一双大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天,有点忧心忡忡地说:“可能看不见山峰。”但他还是开着那辆大吉普载着我们上路了。
这时已是午后,虽无大片的乌云,但整个天空布满灰色。从机场到乞力马扎罗山,大约要一个小时。望着眼前这广阔而辽远的非洲大地,我们还处于一种幻觉之中。远处有鲜艳色彩的点在游动,那是坦桑尼亚当地住民。还看到头顶大包裹的妇女,放学回家穿着校服的学生。路边放牧的孩子不断地和我们招手。车子爬上一个缓坡,沿着开阔地边上的树荫飞驰向前。
“Kilimanjaro(乞力马扎罗山)!”忽然,埃默斯转过脸说道。
我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遥远的前方出现了一座深色的山峰。埃默斯放缓了车速,我们肃默以视。乞力马扎罗山庄严、凛然,高耸的山峰被团云掩藏,更增添了一种神秘。就在这时,厚厚的云层渐渐化为薄云,覆盖着那层皑皑白雪的山峰,或隐或现,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银白晶莹。一种神圣感油然而生。如同诞生一样,死亡也是神圣的。这一刻,我们相信了,哈里在阳光中见到的那个“白得令人不可置信”的山顶,已把他的内心照得透亮。他应该寻找到了一种复苏生命力和创造力并使自己不朽的途径。当最后肉体接近死亡时,他的灵魂留在了雪山之巅,与乞力马扎罗山一起成为永恒。而雪豹呢,你死去之前,在高寒的雪山上又看到了什么?高耸的雪峰莫非也是你向往的精神神殿?猎豹最终横尸于雪山之上,但寒冷将其追寻的姿态定格,也许是猎豹对生命意义不懈追寻的最好诠释。
而我们的一生,不也是一直在孤独的追寻?
黄昏时分,埃默斯驾车到了一家原始森林酒店,临走时告诉我们,有一对美国夫妇在当地几个导游的引导下,带上睡袋和装备于上午上了乞力马扎罗山。我在想,这会儿,他们登上山峰了吗?他们又去寻找什么呢?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乞力马扎罗的雪,都有想要到达的远方。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
东非大峡谷,塑造了风光无限的非洲大草原,而镶嵌在其间的那些成串珠状的湖泊,更是景色绮丽。曼亚拉湖国家公园,是我们东非之行经过的第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
这里被海明威曾赞叹过“是非洲最美丽的地方”。湖区内道路蜿蜒,森林茂密。汽车刚驶入公园,就见一群狒狒散步在我们前方。狒狒一生群聚而居,结伴闯荡。树枝上,忽见一只“蓝猴”,有点腼腆地看着人们。一头大象从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后走出来。接着,又看到了成群的斑马和羚羊。这番情景,让刚到非洲的我们开始处于一种兴奋之中。
事实上,曼亚拉湖被非洲人称为“鸟类的天堂”。这里有记载的鸟类超过400余种。每到雨季,会有超过50万只水禽飞到湖边的森林里产卵育雏。当你站在大裂谷的边缘俯视,茂密的森林好像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绒毯。汽车穿过一片丛林,开到看上去潮湿又松软的前方才停下,眼前一片辽阔。远处成千上万的红色火烈鸟犹如一条长长的粉红色绸带,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曼亚拉湖上。
然而,真正令我们沉醉的是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的草原。
恩戈罗恩戈罗,在非洲语中,即为“大洞”之意。如果不是导游埃默斯的提示,我们肯定以为这就是个平原。大约在250万年前,恩戈罗恩戈罗火山经历了最后一次猛烈的喷发,锥形的山顶被摧毁,留下了一个完美的碗形山口。山口内形成一个深约600米、直径18公里,如同陷入东非大峡谷带上的一只“大盘”。多年堆积的火山灰,滋养了这片大地,形成丰茂的植被。一个动物王国也由此诞生。
火山口的周围都是山,天上的云盖下来让这里变成与世隔绝的仙境。火山口内散布着马塞人的群落。25000多头大型动物在这个半封闭的区域逐渐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生态链系统。火山壁上满山叠翠,各种说不出名的野花竞相开放。就在汽车刚进入恩戈罗恩戈罗自然保护区,我们被眼前美不胜收的景色激动得还来不及高兴的时候,一幕狩猎的情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面前!
左面凸起的山脊上,有四五头狮子一步一步缓慢走着。我用望远镜看去,个头非常大。忽见两只狮子在山坡上翻滚打闹,渐渐靠近我们面前的马路。而一头母狮静静伫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就在我们右面的数百米处,两只羚羊在一棵合欢树下啃噬青草。突然,犹如听到了冲锋号一样,母狮一跃而起,带领着几只狮子闪电般冲向羚羊。当我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已见两只羚羊腾空而起,跳跃着在草地上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逃到了很远的山岗上,并以优雅的姿态回眸一望。这无疑是一场精彩的狩猎。草原上,狩食者并不是每次都能如愿。没有谁是百分百的终极赢家。
不过,在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的草原上像这样狩猎的情形并不是随处可见。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动物成群结队,在阳光下和睦相处的画面。
这是一片我在非洲见到过的最可爱的地区。一望无垠的草原,碧绿平整,短短的,就像被修整过后新长起来的草坪,那份翠绿,一直浸淫到你的骨髓里,让你的心情简单而纯粹。蓝天白云下,数以百计的角马斑马在一起悠闲吃草。不远处,有三只狮子半卧着,一动不动,仿佛是这片草原的守卫者。近处,几只转角羚羊在相互追逐奔跑,使草原变得生动起来。一只鸵鸟像模特一样款款走来,展示着各种姿势。一对优雅而高贵的皇冠鹤,弯曲长脖,互致问候,然后张开双翅,引颈高歌,在草地上有节奏地跳跃,最后一起展翅高飞,消失在白云青山间。草原上,所有的生灵在唱着它们自由欢乐的生命之歌。圣光照耀着东非大地,充满了祥和与安宁。我们感受着这无与伦比的美妙,内心感到充实而平静,也几乎忘记了这里是东非大裂谷的一部分了。
一阵细雨飘过之后,草原上混合着泥土和植物的香气。我们停在一片泛着浅黄色杂草的平地。埃默斯指了指远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说,那是犀牛。我赶紧用长焦镜头观望,正是一头黑犀牛,因为远而显得很小。它的旁边有只漂亮的小羚羊,似乎在陪伴。埃默斯阴沉着脸对我们说,上世纪70年代以来,一些来自亚洲国家的人坚信犀牛角是珍贵的药材,也是一种高端的装饰品。于是,人们便不择手段加以猎杀。现在这片草原只剩下30多头黑犀牛了。我们默默无语。这是一个令人无比伤感的时刻。恩戈罗恩戈罗规定,车轮不得随意碾压草原,我们只能在路边远远静观。只见犀牛无奈地抬了下头,晃了晃,又沉沉地睡去。我们能感受到它的孤独与忧伤……
当晚,我们住进草原中的帐篷营地。绿色帐篷都被绷得如鼓面一样,有两层粗重的拉链形成的门,以防野兽袭击,也防蛇的出入。帐篷内尽管有点神秘,却也有家的感觉。我钻出帐篷,坐在营地敞开的Lobby沙发上,看着帐篷前一群人围着夜风下闪耀的一堆篝火,欢笑着,相互交谈着。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巴西人、英国人、德国人、澳大利亚人。当人影渐渐散去,四周寂静。浩瀚的银河在广袤的原野上空缓缓滑行,不带一丝杂色的深蓝的穹顶上,能看到流星飞过。两个马塞人守护着营地,他们笔直地站立着,高大威武,身披红色平纹细布加袍,牙齿洁白而整齐。夜色中,他们手中的长矛显得很细。这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来到一个古老的部落。他们是属于这片土地的。他们在这里与周围的一切和谐共生。而我们,只是外来者。但愿我们没有带来一份惊扰。
(刊于2019年2月7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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